六个月没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来骨架小的女孩儿,即便胖了些,也不过稍显圆润。她自小到大是公主里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长得也不出众。皇父眼里从来只有暇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一个不留神,经常会被忽略。
她以为皇父从来不在意她,所以被问及身体,她便陡然一惊。一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低下头,应了句:“多谢皇父垂询。”
医女还想上前,皇后的反应激烈如初,皇帝惨然望着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皇后被戳到了痛肋,简直像个战士,“皇上又打算听别人的挑唆了吗?从年下开始,这宫里就不太平。先是暇龄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后又有信王之死牵扯出大皇子。现如今主意打到我们母子头上来了,皇上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这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吗?”
前殿里的人悬着心,侧耳听里间动静。掖庭令小心翼翼观察太子,他青竹一样站着,可当皇后终于将战火引向他时,他忽然接过了奶嬷儿手里的孩子,转身迈进了皇后的内寝。
“母后这是在暗指儿子吗?”他脸上带着笑,和风细雨道,“暇龄的死、青葑的死,还有青鸾的死,依母后之见,怕都应该算在儿子头上吧?儿子是储君,在储君地位受到威胁时,我也许会出手。但母后也瞧见了,皇父爱重儿子、信任儿子,儿子没有理由为这种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亲手足。母后知道,这些人死于什么吗?死于欲望和野心。他们想尽办法试图把儿子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其实何必麻烦,只要来同儿子好好说,儿子可以把太子宝座让给他们。”语毕,垂下眼看手里的孩子,不无怜惜道,“他太小,没法儿开口……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再想哭,蘸上一点儿糖水,他就不哭不闹了。”
皇后呆坐在床上望着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挣扎着想把孩子要回来,他退后半步道:“母后这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胆子那么小,当了两天皇后就学会了瞒天过海,真叫儿子刮目相看。”
皇后恼恨,说他血口喷人,转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话,他是有预谋的,想除掉中宫……”
皇帝没有说话,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后,您当上这个皇后,还是儿子举荐的呢。”
皇后脸上一霎五颜六色,然而还没来得急反驳,却看见他把手里的孩子高高举了起来。
殿里众人,连同皇帝也被他这个举动唬着了,他只是定眼看着延龄公主,“来历不明的孩子,欲图混淆皇家血脉,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当场砸死。”
皇后乱了方寸,慌忙从床上下来,延龄原本就惨白的脸,一下变得宣纸一样。她往前两步,双手慢慢高擎,跪在他面前哀求:“二哥,别呀……千万不要……”
太子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延龄,你还想仪仗这个孩子当长公主呢,是么?”
他做出摔打的动作,延龄公主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不、不……别摔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殿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听见延龄公主悲苦的呜咽。刚生完孩子,到底体虚,强撑着以为只要应付过皇父的探视,就可以出宫静养。没想到事情变得那么复杂,分明安排得极为缜密,不知为什么,紧要关头功亏一篑了。
延龄公主昏死过去,惠后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究竟哪里出了错?也许是出在太性急上。本来留着长御,是万全之策。两个孕妇,生儿子的几率就会变高,无论谁先临盆,只要得男就归到她名下。事儿那么凑巧,上官茵和宿星河来时,延龄已经着床了。从巳时一直折腾到酉时,整整四个时辰,孩子落地,是个男孩儿,便再也用不上闻长御了。
其实不管最后生没生男孩儿、谁生男孩,她就没打算让闻啼莺活着。这样天大的秘密,怎么可能留下把柄让别人攥着?延龄的孩子一落地,她就下令把长御杀了,这样既可栽赃太子,也可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儿一下收势不住了。只是她不明白,长御的死闹得再大,应该祸不及中宫的,为什么她寝宫里谋划已久的事儿,一夕败得那么彻底?
她愕着,回不过神,皇帝对她失望透顶,“拿外孙充儿子,你可真要脸啊。你这么做,把朕置于何地?把你自己的女儿置于何地?这孩子是流着你的血,可另一大半儿是燕氏的!你这脚夫的闺女,想颠覆朝纲,谋朝篡位!”
皇帝抬腿把她踢翻了,这个秘密,过去的二十年从来没有人知道。
当初他还是太子,外出办事遭遇刺杀,走投无路时,一个穷苦人家收留了他。这家有个年少貌美的女儿,在他养伤期间对他生了情愫,他为报恩谎称她是某县小吏的女儿,把她接进了少阳院。命运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惊人逆转,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最后她竟然成了他的继皇后。如果她安分守己,对他这个年纪的皇帝来说,无非是将来下地宫时,身侧多留一个位置。结果呢,出身卑贱的人,却有如此野心,果真应了穷凶而极恶这句话。
皇帝晃了晃,头晕得太厉害,几乎站立不住。太子上前来搀扶他,低声道:“儿子送皇父回立政殿吧,还有件事,儿子要向您禀告。”
大抵又是噩耗,皇帝艰难地挪动步子,挪了两步停下打量惠后母女,“惠氏……送到北边排子房去,至死不得踏出院门一步。驸马都尉燕云深与延龄公主,欲图混淆皇室血统,罪大恶极。着革去爵位、抄没其家产,终身圈禁碾子胡同。燕氏一门充军流放……叫他们看着办吧。朕瞧这阵子死的人太多了,也下不去那狠心……”胡乱摆了摆手,“叫他们办吧。”
一连串的打击,纵是君王也招架不住。回到立政殿人还是惘惘的,倒在太师椅里缓了半天,待渐渐平静下来,才道:“皇后借腹生子的事儿办完了,接下来该轮着闻长御的死了。说说吧,为什么你那宝贝疙瘩的簪子会遗落在那里?”
太子直言不讳:“是儿子派人扔在那里的。”
皇帝原本心灰意懒阖上了眼,听他这么说顿时一惊:“什么?”
“儿子原就打算杀了闻长御,嫁祸宿星河,可惜去的人回来禀告,说皇后已经先我一步下手了。”
皇帝听后勃然大怒,拍着扶手骂混账,“这就是你作为储君的心胸?亏你有胆子,跑到朕跟前老实交代,打量朕奈何不了你了吗?”
太子忙道:“皇父息怒,儿子这么做,自有儿子的道理。皇父还记得是哪天临幸闻长御的吗?”
提起这个皇帝就有些尴尬,那次的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彤史的造册上当然也不会有详尽的记录,因此究竟是哪天,他也记不得了。
太子笑了笑,颇能体谅皇父作为男人的一时冲动,“其后皇父有没有再点过长御的卯?”
皇帝摇头,“只此一次。”
“也就是这次之后,闻长御从北宫消失了,直到三个月后才现身,此时皇后宣布她与长御同时怀了龙种……皇父不觉得事儿太凑巧了吗?”
这个……怎么说呢,惠氏也好,长御也好,他都没往心里去。或者正因为不上心,才给了她们更多兴风作浪的机会。
太子知道老来得子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是怎样一桩有面子的事。人一飘飘然就容易犯糊涂,贵为天下之主也不能免俗。关于长御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但不说也不成,毕竟她名义上怀着皇子。太子斟酌了下才道:“她不在宫里的那段时间,儿子打发人踅摸到了她的落脚点,发现有个男人经常出没,如今那人被儿子逮起来了,随时可以过堂审问……皇父,要是让闻长御的孩子落了地,那还不及延龄的儿子冒充皇子。至少延龄的儿子身上流着霍家的血,长御的儿子,真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一番话差点让皇帝背过气去,“朕的后宫,出了这么一群妖魔鬼怪?”
太子只好替他顺气儿,“皇父息怒,儿子也有错,当初是儿子说右昭仪不赖的,这会儿打嘴了,对不住皇父。”
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父子两人一个躺着一个蹲着,相顾无言。
良久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那么你有意栽赃宿星河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你的人吗?”
太子支吾了下道:“儿子想借此缴了她的锦衣使,让她老实留在东宫生孩子。还有宿家的立场……皇父心里应当也明白。这种门阀,手上有权儿子不能安心,最好是借此机会株连免职,永绝后患。不过星河那里怕不太好交代,只有把戏继续做下去,儿子先同皇父言明了,后头甭管怎么折腾,都别戳穿我,成吗?”
都已经这样,还有什么成不成的?皇帝只是觉得他为了个女人这么费心不上算,但看在有望生皇孙的份上,勉强也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