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没有用,但她还是轻轻地说:“文秀,文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认识你,还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夜里,在南京,在陆军监狱里。那一天,所有的同志都穿上了军装,大家都准备离开。只有你留下了,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你不愿意连累我们大家,你劝我们赶快走。你知道吗?陆军监狱里的那些同志,一直都记得你呀!我们谁也没有忘记你!”
眼泪从张雅兰的脸上流下来。过去的记忆,一直如线一般勒在她的心上。她不敢设想,这个叫林文秀的女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支撑她活下来的。现在,她只能不停地说着这些早已过去许多的往事,不断重复地说着。
其实,张雅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已经知道,林文秀刚刚做过手术,麻药还在起作用,她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但她就是要说,她要把自己这些年里的惦记、思念、纠结和难以忘却,都说出来。她就这样不停地说着。
坐在床边的李云林,和站在旁边的龙锦云,都默默地看着她,听她不停地述说。也许,他们心里都存着一点希望,非常微小的希望吧。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奇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张雅兰意外地注意到,林文秀的嘴唇正微微地颤动。她甚至注意到,林文秀微微地睁开眼睛,正有一线光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老李和龙锦云也注意到了,他们都向病床上俯下身。
张雅兰俯下身,凑到林文秀的嘴边,仔细地听着。她终于听出来,林文秀问的是:“你知不知道,陆军监狱里的同志,后来都怎么样了?”
张雅兰只觉得眼前模糊,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她九死一生呀,心里记忆的,却仍是那些同牢房的难友们。
她抚摸着林文秀的手,不断重复地说:“文秀,陆军监狱里的同志,都很好,都很好。他们后来跟着起义部队过了江,去了解放区。再后来,有的同志参了军,还去了朝鲜战场。有的同志回到南京,进了公安局。大家都很好,文秀,大家都很好呀!可是,大家一直都在惦记着你,想着你。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可是,大家都记得你,谁也没有忘记你呀!”
老李、龙锦云,还有张雅兰,他们都看出来,林文秀的脸色微微地有一点泛红。她的眼睛也睁大了一点,那么专注地看着张雅兰,还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她的眼睛开始转动,她在寻找。
老李立刻俯身上前说:“文秀,我在这里,你看我一眼。”
林文秀向他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一双眼睛长时间地注视着他。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很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她就这样,一只手握着张雅兰,一只手握着老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老李。许久,真的是许久呀!
后来,张雅兰才渐渐明白,林文秀这时已经走了,已经离他们而去了。她在心里猜测,林文秀最后的眼神里,可能是在问:“老李,你今后可怎么办呀,谁来关心你呀!”张雅兰心里猜想,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再后来,医生和护士们都来了。他们默默地将白被单蒙在林文秀的脸上。
李云林终究是司令员,虽然是满脸的泪,心里痛苦万分,却始终挺立着,拚命克制着。张雅兰默默地注视着他,心里就有些疑惑。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但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来。
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是张雅兰帮着李云林料理完林文秀的所有后事,并且陪着他回家去的。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很放不下这个伤心欲绝的高个子男人。她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张雅兰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来武汉的任务,也忘记了左少卿、柳秋月、胡广林,都在找她呢,却哪里也找不到她。肖凡冰更是紧张得要死。
肖凡冰是跟着张雅兰出来的。张雅兰失踪两天了,他却不敢动弹。他要守着那个叫刘溪的报务员。他是反特科的警察,这是他不可离开的职责。但他确实为张雅兰担忧,不知她出了什么情况。
昨天的夜里,或者说,今天凌晨的三点多钟,左少卿和杜自远分手后,就回到柳秋月临时租的旅馆房间里。在这里,她意外地看见妹妹右少卿。
她悄悄地拉着妹妹的手,小声说:“妹,哥也在武汉。”
右少卿瞪着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
左少卿笑着说:“我刚刚和哥分手。哥早就知道,你也在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