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着她痛处了?她只知道她的难处,竟不知道他有多不受用吗?皇帝寒着脸道:“指婚的恩旨已经下了,太子也没话可说,朕瞧你还是死心吧,你这一辈子只能在朕身边了。朕说过不逼你,可也不会无限期的等下去。朕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明白,快些把心从太子身上收回来,免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皇帝把这话扔在她面前,他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不管不顾。只要把她禁锢住,剪了她的翅羽,她就再也没法离开了。
锦书低着头说:“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万岁爷这样说,叫奴才惶恐至极。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子爷早晚会有良缘佳配,奴才算哪个牌名上的人,还敢有那奢望么?至于主子您……”她哀怨地看他一眼,“奴才更不敢高攀。奴才管得住自己就是了,您是怎么瞧我的,那我可管不着。”
这话搁在别人嘴上是杀头的大不敬,可到了锦书嘴上,那娇嗔的语气却能卸下皇帝所有的负担。他静静看着她,这丫头似乎又长了些个头,原先像个半大孩子,年下到现在蹿得快,和他站在一起时,居然有他齐肩高了。那脸盘啊,身段啊,没有一处不惹人爱的,抱在怀里软软的,温驯起来像只猫……
皇帝老脸一红,忙别过脸,故作姿态的沉声道:“这话说得有理,怎么对你是朕的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管当好差就尽够了。”
她扭身去摆弄案上供的香炉,往里头添迦南塔子,又拿银箸拨了拨,方道:“奴才人微身贱,宫里那样多的小主儿们盼着得蒙圣宠,主子别把心思放到奴才身上,奴才不配主子这么着。”
皇帝缄默下来,垂眼看着书的扉页愣神。她占据了他的全部视听心神,草草一句“不配”就能打发了吗?
锦书轻轻叹息,如今太子那里撂下了,他有了太子妃,能正经过日子,不再为她的事时时牵挂纠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出路,自己也算是还了业障。剩下的他……她背过身忍不住红了眼眶,凄切的发现竟有那么的不舍。这个曾经远在天边的仇人,如今成了她所有的思念。她爱他,却不能和他厮守,世上没有比这更苦的情了,注定要煎熬到死的那一天。
她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明儿斋戒从辰时到戌正呢,咱们怎么出去才好?不是得在斋宫里打坐静修吗?”
皇帝心不在焉地应道:“规矩是死的,也可以变通一下。一天禁食,那些王公大臣也受不住,了不起撑到午正罢了,到时候各自散了就是了。你换了衣裳在顺贞门上等朕,朕拈了香就来寻你。”
锦书摇头道:“奴才还要伺候您更衣呢。”
“御前那么多人,未必非用你不可。朕知道你在哪里,奔着你去就成了。”
锦书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离别在即,听什么话都觉得别有深意似的。也不敢多说什么,怕露了马脚叫他起疑,届时要走就难了,于是蹲身应个嗻,“奴才备了果子等您,一早上就不许吃东西,怕饿出病来。”
皇帝是说不尽的满怀相思,她又那样体贴,他自然是受用到了极处。他招了招手,“你来。”
她顺从地在他脚踏上跪坐下来,把脸贴在他膝头的八宝平水纹上,繁复的金丝线绣得极工整,碰在肉皮儿上有些微凉。他的手温暖有力,在她发上细细摩挲,谁也不吱声儿,不去破坏这春日静好,虽然各有感触,各有所思,却也盈盈洽洽,仿佛留得住这一刻,就留住了天长地久了。
朝廷休沐,皇帝不必五更起身,可以稍迟一些。卯正三刻焚香沐浴,换上吉服吉冠,要空着肚子步行至斋宫,对天称臣,三跪九拜,然后斋戒就正式开始了。
佛教称清楚心中不净叫“斋”,禁止身的过非叫“戒”,斋戒就是守戒,杜绝一切奢欲的意思。
皇帝戴上了斋戒牌就不能让女子近身了,只远远对锦书比个手势,带着在隆宗门外守候的各路红顶王侯大臣们,由十二个提香太监引路,浩浩荡荡朝斋宫方向去了。
锦书站在丹陛旁,对着初升的太阳长吁了口气。成败就在今日一举,她紧张得心头急跳,跨出了红宫墙就是另一番自在繁华,能不能找着永昼权且不论,总要先自救了才有出路。
她回螽斯门换上长袍马褂,仔细编了个爷们儿的发式,戴上顶结缨如意帽在镜子前一照,有点女气,不过勉强也能瞧瞧。摸了摸里衣,夹层里沉甸甸也有些分量,但凡赏赐的东西全都带上了,钱是人的胆,跑到哪儿都少不得倚仗它!
收拾停当了,她又拿着桌上的夔龙小朝靴翻来覆去地看,李总管寻遍了各处值房和造办处,阖宫找不出那么小的粉底皂靴,最后在四执库打点七皇子穿戴的差使上旋摸到了一双,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了,匆匆就送了过来。她试着一穿,不大不小正合脚。
男人的靴子到底和女人的不一样,青口鞋再怎么跟脚,鞋口大,鞋帮子浅,走得太肆意,脚后跟就要给踩下来,不像这靴子,骑马布库全在它,那叫一个松泛宽绰。她下地蹦跶两下,这鞋穿着开溜正合适。到了这份上,可着劲颠儿吧,跑出去了干点什么都成,天南海北的,总有不一样的际遇。
她往袖袋里装上几两碎银子,开开门就往御花园去,一路低着头走,好在今儿各宫小主都要斋戒,这会儿全上天穹宝殿拈香去了,道上也没遇着什么人。
闷头赶到景和门门时却出了岔子,迎面正碰上典仪局巡宫的太监,两个蓝顶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叉腰喝道:“站住!哪儿来的闲杂人?怎么在宫里乱蹿?懂不懂规矩?”
其中一个围着她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了,问:“你是什么人?这后宫之中是外人能乱闯的?何况还是个男人!说,你是哪位主子的贵戚?上宫里来找谁?来干什么?进宫多长时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气儿,那就别怪我们下手不客气了,送内务府慎刑司法办,到那会儿可没你哭的地儿。”
另一个黑脸太监见她一味垂着脑袋有点上火,在她肩头推了一把道:“哑巴了?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不把我们弟兄放在眼里?您这样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没脸见人是怎么的?抬头抬头,叫爷瞧瞧明白了,好打发人往你家里报信儿去。”
锦书没办法了,既然遇着了也蒙混不过去,索性蹲了个安,杨起脸笑道:“谙达别嚷,我是御前的人。”
两个人哟了一声,他们常在东西六宫走动,什么人什么脸门儿清,就是认不出自己的亲爹来,眼眶子里也不能没有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儿啊!太监嘛,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俩一换眼色,忙虚打个千儿,咧着嘴笑道:“这不是万岁爷跟前的锦姑娘吗!您这么一打扮,咱们眼钝,愣是没认出来。您这是有什么上差要办呀?”
锦书朝北看了看,“这我还真说不上来,万岁爷让上顺贞门上候着,有什么示下这会子还不知道。”
两个太监哦了一声,暗道主子爷的心思谁敢猜啊,横竖天上地下他最大,他爱干吗干吗,谁也不好多问一句。只是宫女弄了恁么身打扮,盐不盐酱不酱的,坏了宫里规矩是一定的,他们是专管这一门的,面前竖着这么大个失仪不管,到底说不过去。
招风耳太监搓着手道:“锦姑娘,不是我们成心和您过不去,你这身行头……是万岁爷让这么打扮的?”
“可不!”锦书干笑两声,故意动了动脚,“难为李总管,把七爷的靴子都给借来了,叫就这么穿着,回头有差使要指派。”
两个太监露出两张似哭似笑的脸,对着瞧了两眼,只好频频点头。
这时夹道那头有一队穿衮服的人款款而来,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后领着十几位妃嫔,各自手里执着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锦书暗呼不妙,一面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给各位小主请安。”
皇后穿着石青团龙比甲,把子头两边摘了络子,只插通草点缀,满面的素净庄重。看见锦书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锦姑娘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咱们祁人姑娘文气儿,没见过穿男装的,现下瞧了,还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妃嫔们指指点点也议论开了,什么怪腔怪调的话都有,有说孟浪没规矩的,有说斋戒日失仪大不敬的,还有直截了当指着她说没教养失德的。锦书昂着脖子乜了众人一眼,这口鸟气受得够久了,马上要出宫去,往后再不回来了,现在不发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她对那帮子狠狠瞪着她的女人们露齿一笑,优雅一欠身,心平气和地说:“主子们说奴才失仪也好,失德也好,奴才听见了,也记在心上了。等过会子见了万岁爷,一定向万岁爷请罪,就说奴才没教养,给万圣之尊丢人了,请主子爷另择贤能者用之。各宫小主儿淑德含章,聪慧过人,像端主儿,多主儿,都是一等一拔尖儿的,奴才在銮驾前算得什么?可不敢自讨没趣儿!奴才自行请辞回掖庭做杂役去,请万岁爷拨小主儿过养心殿伺候便是了。”
几个女人俱一愣,万没想到这个夹着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儿会撒癔症,胆敢驳斥她们起来了。面面相觑了半晌,一肚子的气,冲皇后肃道:“主子,您瞧这贱婢,皇后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点儿教条都没有了!她装这怪模样分明是给主子脸子看,主子统领六宫,岂容这贱人放肆!”
皇后一叹,果然是一群没脑子的绣花枕头,慕容锦书现在是什么行市?甭说她还一口一个奴才的称自己,算不上逾越,凭着她这会子的万千荣宠,她就是指着这群傻瓜的鼻子开骂,皇帝知道了能有半个不字吗?何必硬斗,拈酸吃醋就能占上风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有的是心机深沉的角色,要从丝丝缕缕里入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底气儿的。
锦书听她们”贱婢、贱人“地叫,咬牙哼道:“奴才在皇后主子驾前自不敢造次,只是小主儿说话要仔细,奴才再不济,好歹是御前当值的,看着万岁爷的面儿也该口下留德。不是奴才拿大,论出身,我也是皇族嫡出,可不是什么野路子上来的。若是主子们瞧不上姓慕容的,那奴才就磕头请太皇太后评评理,先皇考敦敬皇贵妃就姓慕容,难道小主儿们连着先皇贵妃也看不上眼吗?”
这下妃嫔们噤声了,合德帝姬虽未上皇后谥号,可毕竟是皇帝嫡母,皇帝每逢她生祭死祭必定要亲自吊唁祭奠的,谁敢对那位皇贵妃有半分不敬!
皇后颇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张柔美的皮囊下有岩浆般炙热的情绪。看着她那一身装束有了计较,想是要和皇帝出宫去,倘或出去了再不回来,那皇帝和太子岂不都有救了?皇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契机,她笑得愈发温婉,对身后的各宫妃嫔道:“都是伺候万岁爷的,一团和气才是正道:须知祸从口出,你们都是大家的小姐,更要谨言慎行才好。”又说,“你们先行一步吧,我还有几句体己话和锦姑娘说。”
众人虽有些不服气,既然皇后发了话,只得蹲身道是,按位份高低列成队往甬道那头去了。
皇后又打发了典仪太监,回身笑道:“好丫头,这两句话回敬得妙!你别同她们计较,她们也是可怜人儿,身在后宫,谁没有点儿私心?都是女人,丈夫只有一个,这里头的苦处你不能知道。”边说边抽出手绢掖了掖鼻子,上下扫视她一番,问:“你这是要和万岁爷出宫去?”
锦书敛神躬身应了个是,“主子说今儿休沐,臣工们要早些回府歇着,主子也想出宫去散散,叫奴才跟着侍候。”
皇后点点头道:“那路上要小心些,外头不比宫里,花子多,打油飞的也多,主子万金之躯,好歹要多留神。”看了锦书一眼,顿了顿才温声道,“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锦书心里忐忑,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反正是要出去了,权且听一听也没什么,忙蹲福道:“主子这是打奴才嘴呢!主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才,奴才恭聆懿训。”
皇后说:“懿训谈不上,太子接了赐婚的旨,这你知道吗?”
锦书低声道:“奴才知道。”
皇后打量她,她低着头,纤细的脖颈拉伸出美丽无比的曲线,日光下一照,细嫩得蜜蜡似的。果然是个可人儿,怪道叫那爷俩死心塌地的。皇后的嘴角微沉,缓缓道:“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他对你的情你是知道的,他太年轻,根基也不稳,是无可奈何。旨虽领了,可他的痛,我这个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你在,他的业障就不会完结,万一哪天越了雷池,你忍心吗?”
锦书悚然抬头,“请皇后主子明示。”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宫去了,寻着机会就远走高飞吧。”皇后眼里有灼热的光,她急切道,“只要你愿意,我派人在前门大街接应你,替你准备好车马盘缠,你爱上哪里由得你。只要你不再回来,他们父子就能和睦,就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纠葛……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算我求你了,天涯海角,您总能找到栖身之所。这是为太子好,你心里有他,就不会愿意看着他飞蛾扑火,对不对?”
走自然是要走的,就算到了外头摸不清东南西北,也未必要接受皇后的好意。大邺皇室当年虽败落了,可勾心斗角一直到亡了国才停止,她生长在宫廷中,什么样的黑幕没听说过?前门大街?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儿去,出了四九城,免不了赏她一根绳子,一柄尖刀。
她说:“主子,您这是叫奴才为难呢!奴才随侍万岁爷左右,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脱。主子且宽宽心吧,太子爷性至善,他对奴才不过是同情,等大婚了,有了贴心的人,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后头去了。”她复又莞尔一笑,“奴才真没想到主子会和奴才说这样的话,您是知道的,万岁爷手里有奴才兄弟的消息,奴才这要是一走,那往后要见兄弟就难了。”
皇后抚着耳上的东珠坠子说:“你这样的伶俐人,怎么还叫万岁爷的缓兵之计给诓住了!我上回和庄亲王打听过,说原先是有了些眉目,可到了北边儿消息又断了,现下是两眼一抹黑,使了人扫听,也没个长短讲头。找了那么些年竟一无所获,你别嫌不中听啊,都说八成是殁了,再不然就是到了关外去了,或是突厥,或是蒙古,横竖是不在华夏了。我要是你,断不会在宫里死等,还是出去自己寻访的好。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子,腰里别着绣春刀,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不穿武官补子也瞧得出是护军出身的。老百姓最忌讳和官府打交道,遇上了,杠死了有真话也不说,怕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来来回回的没一点进展。你不同,你是文文气气的大姑娘,就是穿上男装也像个读书人,你要自己去查访,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们中用千倍万倍。”
皇后巧舌如簧,想方设法的撺掇她出逃,她明着拒绝,暗里也琢磨,前头估猜得没错,皇帝果然是蒙她的。这样也好,没了牵挂,也没了顾忌,可以走得更洒脱了。
“多谢主子告诉奴才这些,奴才心里有了谱,该怎么再行计较。”锦书蹲了蹲安,“万岁爷让在顺贞门上候驾,奴才去晚了不好,主子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皇后探究地看她,顿了会儿才笑说:“那你去吧。姑娘向来审时度势,是第一等的聪明,我多说也无益,只盼后会无期吧!”
锦书目送她逶迤走远了,方回身朝顺贞门上去。穿过御花园,远远看见花树底下站着一个人,月白的长袍,镶金流云纹琵琶襟马褂,胸前的钮子上挂着一串香牌,倚树而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一派龙章凤质的美姿仪。
她过去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主子请安。”
皇帝含笑打量她,面如冠玉,活脱脱一个俊俏后生。
她从怀里掏出拳头大的一包东西,打开帕子是两块鸡心酥和几颗糯米枣儿,按着规矩各掰下一块试毒,这才递过来,“主子饿了吧?先用些垫垫,等回头再吃好的去。”
点心上还带着她的体温,皇帝捏了一块慢慢吃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神武门上去。外头早有护军牵着两匹马等候,皇帝接过马鞭一摆手,两边护军恭肃退下,正待要送她上马背,她却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哭丧着脸说:“好主子,奴才不成,害怕。”
“这点子出息!”皇帝嗤之以鼻,无奈只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坐骑,两人同乘,扬声一喝,沿着御道:缓缓往前门大街而去。
盛世升平,街道上商贾云集,开什么买卖的都有,有卖茶食儿的,捏面人的,卖菜卖鸡蛋的,赶骡马上牲口市的。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上卖点心吃食的生起了炉子烧水,放眼看去白烟袅袅,人在其间穿行,如在云雾里。
锦书心里装着事,压根无心游玩,两个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无言,皇帝觑她一眼,道:“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出来了又不高兴了?瞧这样儿恹恹的,琢磨什么呢?”
她扬唇一笑,“没琢磨什么,就是怕主子饿肚子。依我说,咱们下馆子去吧,先吃饱了再上庙里敬香去,爷,您说好不好?”
皇帝不疑,也怕她一早上匆忙,这会儿要挨饿,便应道:“前面有家酒楼,羊蝎子最出名,咱们上那儿歇歇脚,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迟。”
锦书应个是,跑堂的小二从里头迎出来,笑得满脸开花,热络地拿毛巾给他们掸
掸身上,一面奉承道:“哎哟我的爷,盼您盼得脖子都长了,怎么今儿才来?快里面请。”朝柜上号道,“贵客二位,腾好座儿,好酒好菜麻利儿上啦。”
锦书跟着皇帝进厅堂,悄声问道:“爷,您是这儿的常客?”
皇帝道:“只和长亭来过一趟。”料着她是对跑堂的那股子亲热劲头感到不解,便笑道,“这些买卖人,嘴上都是抹了蜜的,看见哪个不是这模样?”
那小二嗳了一声,阿谀道:“大爷这话说得是!咱们买卖人,讲究的就是这个,要把大爷们挑在大拇哥上,把爷们伺候舒服喽,掏银子掏得心甘情愿不是?您受用,我们赚钱,大家吉利,多好的事儿!”边擦板凳边笑说:“您们到了顺泰来就是到了自个儿家了,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九十八道菜色,十六种花雕白干儿,由着爷们点。”
皇帝看着桌凳,问:“有雅间儿没有?堂吃闹得慌。”
跑堂的嘿嘿地笑,“对不住了您哪,今儿吏部陈大人做东道,把六个包间儿都订下了,眼下只有堂座儿了,您二位爷包涵吧。”
皇帝原本是怕锦书在众目睽睽下不自在,她却笑道:“既这么,爷,咱们就坐这儿吧,人多了热闹。”又和跑堂的调侃道,“您这儿够齐全的,九十八道菜色,皇宫大内也只一百单八道,怪道生意红火呢!”
跑堂的哈着腰道:“您言重了,咱们怎么能和大内比!承德爷是大肚弥勒佛,是天上的金龙下界,天底下最好的厨子都上宫里伺候去了,咱们这儿的掌勺是麻绳串豆腐,和御厨们一比,那是提不起来!月例银子也不一样,宫里洗菜的都有三两月银呢,咱们这儿,大厨四两,了不起加上二十个承德哥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搓着手说,“瞧我,正事儿没办,尽和您们扯闲篇儿了。您二位来点什么?”
皇帝抿了口茶说:“都有什么菜式?”
跑堂的朝临柜的墙上一指,“您往那儿瞅,菜牌儿都在那儿挂着呢!还有新上的关外菜,米肠子,面肺子,酿皮子,咬一口,鲜掉了眉毛。”
锦书指着菜名儿问:“小鬼下油锅是个什么菜?”
跑堂的看着那张粉嫩的脸,咕咚咽了口口水,“说出来怕吓着您,就是油炸蝎了虎子。”北京人管壁虎叫蝎了虎子,油炸壁虎?两个人大眼对小眼,胃里直泛恶心。
跑堂的一看这二位贵人的表情乐了,“您们别冒酸水儿,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一样不能下锅的。我敢夸口,这样菜,就连承德爷都没吃过,那叫一个美!人活一世,什么都得试试,那才是不枉此生呢!”
皇帝想了想,还真没吃过这道菜!于是犹豫着说:“要不,咱们试试?”
锦书惊恐的抬头,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您要试,我不能拦着,大不了咱们分桌坐。只是叫家里老太太知道了,怕要怪罪下来。”
皇帝也缺了兴致,吩咐跑堂地说:“拣你们这儿最拿手的来几道就是了,再来壶十五年陈花雕,咱们小爷喝不得烈酒。”
天底下有这么细皮嫩肉的爷们儿?跑堂的嘴里应着,飞快地瞥了锦书一眼,暗琢磨,怕不是个大姑娘吧!再不然就是八大胡同的小相公!想归想,脚底抹油,一溜烟地往后厨传菜去了。
锦书往皇帝杯里续水,看了他一眼,想到不久要分开了,便喋喋不休的念叨,“您爱尝新鲜我知道,可外头的吃食本来就不像宫里的仔细,何况还是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什么雁么虎、蝎了虎子的,万一吃出个好歹来,那怎么得了!往后可不能这样,自己的身子要好好保重。”
皇帝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会嘱咐他这些个,他听她絮絮叨叨地说,没有半点不痛快,反倒觉得窝心,顺从地应道:“我知道了,有你在呢,好不好的不是先经你这关?”
锦书哽了哽,心道我不能一辈子和你在一处,等我走了,甭管有多不舍都得撂下。
没过多久上菜了,热气腾腾的铺排了一桌子。皇帝是大宴吃惯了的,没觉得有哪儿不妥的。锦书拉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这跑堂的坑咱们呢,这么多,三天都吃不完。”
皇帝举着筷子说:“挑好的吃就成了,吃不了的剩下。”
这儿刚要下筷子,从楼上雅间里下来了一溜人,木楼梯被官靴踩得砰砰响,径直到了他们桌前,脸上带着惶恐至极的表情,齐齐打了千儿,碍着边上有众多食客,只得道:“皇爷,您吉祥。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地界儿来了?真是万没料着啊,我们和您想到一块儿了。”
前头一处斋戒的,散了之后又到同一家饭馆里点菜吃席,可不是君臣同心吗!
皇帝打眼一瞧,好家伙,六部大员都在呢,还有各司各衙门的京官们,足有二十来人。他淡淡一笑,“真巧了,哥儿几个聚得怪齐全的。”
“是是是。”那些官员们一迭声地应,又作揖道,“请皇爷赏脸,往楼上雅间儿去。在这堂子里坐着实在是不像话,我们也尽回孝道,陪着您喝上一杯,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跑堂的愣住了,原就看这两个人不俗,如今朝廷一二品的大员见了那个高个儿的,活像见着了亲爹祖宗。这可有讲究了,那人要不是铁帽子庄亲王,那就是当今万岁爷了!
掌柜的眼看着一群人簇拥着那位“黄爷”上了楼,吓得腿都哆嗦了,忙招店里所有跑堂的来,磕巴着说:“赶紧赶紧……大菩萨来了!清……清……清场子!”
厅堂里的客人全被赶鸭子似的哄了出去,转眼顺泰来门外站满了人,一个个仰着头眼巴巴朝店子里看,巴望着能得见一回天颜。
正猜测着今儿这位大人物到底是不是当今圣上,猛看见个俊逸的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跃下来,失措的四下张望,见堂子里空空如也,茫然站了一会儿,等平复了心绪,方咬牙切齿地吼道:“慕容锦书,朕绝饶不了你!”然后那些京官大吏们面如土色,在他面前敕剌剌跪倒了一片。
这就算是逃出来了!锦书抚胸蹲在小胡同里喘气儿,前后左右地看,也没什么方向。她自小长在皇城里,统共就出过两回宫,头回路上什么都没瞧见,第二回就要独个儿闯天涯了,她摸着袖子里的银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要尽早想法子离开,免得在内城里夜长梦多。皇帝不会轻易叫她跑了,慕容家一个在外寻访无果,他是控制欲极强的人,如今又跑了一个,权且不问他是不是因私癫狂,就是朝堂之上也会失了脸面,不把她揪回来肯定是不会罢休的。
她背靠着土墙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往哪里跑才好?才和他分开,却又那么想念。他就像棵大树,她不知不觉成了依树而生的藤蔓,没了他,她纵有雄心壮志也枉然。在他的控制下想要挣脱出来,如今到了外面,她又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斗志,没了方向。
胡同尽头是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陌生的面孔,冷漠的表情,她觉得有些恐惧。抬头往上看,墙垛子上长了棵小小的雏菊,只开出一朵花,嫩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蕊,有风吹过时摇摇曳曳,隐忍而坚强的。
她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下摆沾着的土。眼下怎么办?她瞥了一眼被她拴在破板车上的御马,那马又高又壮,喷口气像打雷似的,要她独自骑是不可能的,没有他在,她连上个马背都不成。她泄气地拿脚踢面前的土块儿,不明白自己把马顺走是为什么,当时就想着他没了坐骑就赶不上她了,眼下这马又成了烫手的山芋,就这么撂着不行,叫人捡了去倒卖着去拉车,拉磨,好好的战马可惜了。再不济落到不识货的市侩手里,直接拉到屠宰场剥皮杀肉,那自己就造大孽了。
她过去解了缰绳把马牵上,背着手往胡同口走,那模样颇有点儿失意书生的味道。走了两步碰上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她想打听出城走哪个门近些,可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宫里管这个年纪的叫“嬷嬷”或是“妈妈”,民间怎么叫来着?她傻乎乎想了半天,大概是叫大娘的吧!造办处采买丝线的白嬷嬷常有宫外的人送东西进来,人家就管她叫白大娘。
她上前拱了拱手,“大娘,向您打听一下,出城怎么走?”
包着头巾的妇人有着老北京的豪爽架势,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您要出城?出城有九条道儿可走,您是走哪条道?九门走九车,西直门走水车,正阳门走龙车。瞧您文绉绉的,像内务府的笔帖式似的,是走德胜门吧?”
大邺时候分得也没那么细,没什么九门九车的说头。她摇头说:“我不是笔帖式,就是个穷读书的。您说的那些个门有什么讲头?”
那大娘大惊小怪道:“您连这个都不知道?真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承德爷登了大宝,把九门的差使重新分了分,除了我前头说的两道门,朝阳门走粮车、哈德门走酒车、宣武门走囚车、阜成门走煤车、东直门走砖瓦木材车,您瞧您走哪个门?”
锦书扳着手指头算,“还差两道门呢!”
大娘同情地看着她,好好的孩子,读书愣给读傻了。她补充道:“德胜门是出兵征战之门,得胜得胜,多好的兆头啊!还有安定门,出战得胜,回来可不安定了吗,收兵自然走安定门了。”
“那要是没胜呢?”锦书歪着头又想不明白了。
大娘兜天翻白眼,“瞧瞧,您还挺能抬杠!承德爷登基以来什么时候打过败仗?就算是没胜,还走安定门,这回败了没关系,下回再安定也不迟。”
锦书失落地点头,承德爷真是个受万民景仰的好皇帝,在老百姓眼里就没有他不能的。她寡淡的眨了下眼睛,“那大娘,您瞧,我就是个平头百姓,要出城走哪个门?”
大娘挎篮子挎得手发酸,换了个胳膊说:“走东直门,那门是最贫的门,走百姓车。”
锦书福了福,“多谢您了。”
马蹄声哒哒的,慢慢朝胡同口去了。那位大娘愣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怎么请蹲安哪?敢情是个姑娘!看那一招一式多规整,可不是汉民的撅屁股安。难不成是王府宅门里头出来的?还是皇宫大内出来的?
“他婶子,魂丢了?杵在那儿干什么?”土墙上开了个门,门里一个女人搬了个木盆出来,边往墙角泼水边说,“我看见你们家华昌回来了,这出趟门,怎么整得灰头土脸的?您今儿买什么好菜了?”
大娘挠了挠头皮,“菜早买好了,都炖锅里了。这小子指定又上哪儿混去了,原说一早就该到的,这会儿都未正了,怎么才回来?”
“您没听说啊,眼下进出城不易,一个个的盘查,费大功夫了!”那女的往门槛上一站,晃晃悠悠地说,“出大事儿了,宫里丢了人儿,这会儿九门都戒严了。九门提督像没头苍蝇似的,正带着亲兵逐个门上转呢!放跑了人别说顶子,恐怕连吃饭的家伙都得给摘了。”
大娘猛想起刚才那个问路的后生,不是,是那个大姑娘!宫里跑的就是她吧!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过呀,要不别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儿,她怎么要逃呢!
日头逐渐西移,锦书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挑偏僻的地方走。她找了家小客栈,扔了一两银子寄放那匹御马,给路边蹲的小花子两个大子儿,让他到庄王府报信儿接马,自己挨着城墙根儿朝东直门去。
一路上看见很多穿甲胄的兵卒在街道上巡查,动不动捏起路人的下巴颏照着画像上比对,她吓得胸口直蹦,朝廷办事真够快的,没多久连稽查令都发出来了,这下子往哪儿逃是明路子呢?她躲在犄角旮旯里连头都不敢露,琢磨着等到天黑了再说吧!天黑了收了关防,想法子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别的途径出城。这会儿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她一露面准得逮个正着,哪儿还敢往城门上去啊,得换个样子,寻摸寻摸看有哪家衣裳晒在外头的,搁几个钱,弄来替换下这身好衣裳吧!
怪自己先头只顾发愣了,要是早些雇车奔城门上去,兴许这会儿也不会给困住了。她找了个地方猫着,嘴里叼了根草苦中作乐。她这一生真是不同凡响啊,从公主到杂役,现在又成了朝廷钦犯,往后再糟是什么样?估摸着抓着了该发配宁古塔开荒种地去了。正胡思乱想着,面前遮挡用的破芦秆儿帘子叫人掀了起来,她被吓得一怔,慌忙捂住了脸。
来人嗳了一声,“舅爷,奶奶说叫回去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锦书分开五指看过去,那女孩儿梳着垂髻,十三四岁年纪,圆嘟嘟的脸上堆满了笑靥,“舅爷快别愣神了,奶奶在车上等着呢!”
锦书迷茫茫转不过弯来,“对不住,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家舅爷。”
小丫头说:“我们奶奶说是就是!”嘴里才撂下话,转手就来拉人,“您别闹了,快着点儿吧,天都要黑了,回头街上花子可多,把您衣裳抢了怎么办!”
锦书愈发朝帘子里缩,以前听说过那些勾栏胡同骗清白女孩儿做粉头子用的就是这招,她再傻,也不能平白跟着陌生人走。胡乱甩着手说:“您真认错人了,我没有姐妹,不是什么舅爷。”
那丫头收回手也不恼,插着腰说:“您真是的,我们奶奶见天儿念叨您,您转脸就把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锦书露出小半边脸,问:“你们奶奶是谁?”
“您想知道啊?”那丫头狡黠一笑,“想知道就跟我来吧!反正我知道您的大名,您复姓慕容对不对?”
那张告示上八成有她的名字,知道名字也没什么。她摇头讪讪地笑,“我原说您认错人了,我不姓慕容,真的!”
那小丫头干瞪眼,跺了跺脚说:“您真是根儿嚼不烂的犟筋!这样吧,我就和您说道说道我们奶奶,您一听就明白了。我们奶奶娘家姓向,出嫁前在宫里当过差,出宫后嫁到后海厉家了,姑爷是上虞处的侍卫。我们奶奶闺名叫向苓,值上的姐妹管她叫苓子,这下您想起来了吧?”
锦书啊了一声,心里一阵狂喜,这当口竟然遇上苓子了!她连忙钻出来,朝前门楼子下一看,一辆蓝卡啦油泥帐顶的马车前站着个小媳妇,穿着宝蓝盘锦镶花裙,手里捏着块织缎手绢,正冲她挥手,那眉眼样貌,果然是苓子没错儿!
“小舅爷,快走吧!”那丫头拉起她的手就跑。
苓子转身打起车帘,等她们走近了,麻利儿把锦书塞进了车里,自己随后上车,这才笑嘻嘻地说:“徒弟,什么时候长心眼儿了?死活不肯来,叫我好等了半天!”
“真巧!怎么这会儿遇上了!”锦书低头说,“我这狼狈样儿,又叫你瞧见了。”
苓子掩着嘴笑起来,“得了,我跟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丫头还有这样的胆色。”她说着,泪盈盈的探身搂住她,“你一定是吃了很多苦,一定是没法儿活下去了……”
两个人搂着,好一通的哭,又怕叫外头人听见,只得压抑着。锦书擦着眼泪说:“你过得挺好吧?看看都富态了。气色也好,我料着婆家待你不错,都受用到脸上了。”
苓子嗤的一声笑了,“你是变着方儿地说我胖吧?婆家好不好是后话儿,他老子娘看得开,早早就分了家,小家单过,比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天天为柴米油盐缠斗的好。”给她整了整衣领道,“别说我,说说你自个儿。你在宫里受了多大的委屈,怎么想着要逃出来了?是皇后娘娘不依不饶吗?还为那镯子的事儿给你穿小鞋?”
锦书摇了摇头,“不是的,那事儿早过去了,挨了两板子,后来太子爷把我给救下了。我也不知打哪儿说起,前头为那玉堂春镯子,我怪对不住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可巧今儿遇上了,我好歹要和你赔个罪。”
她说着要起身行礼,苓子忙把她按住了,“快别这样,咱们姐妹的情分明摆着的,你要这么的就见外了。谁也没想到皇后主子在这上头做文章不是?横竖她要整治你,哪里找不着由头呢!太子爷倒是个有心人,他对你也算有情义的,那你这趟出来没支会他一声?怎么闹得全城戒严了?”
锦书嗫嚅道:“我和太子爷不能怎么样,昨儿放了恩旨,他指了婚,年下就要完婚了。”
苓子恍然大悟,敢情这是没了着落,心灰意冷了才出逃的。遂叹了口气道:“我原就说,你两个要有个结局怕是难,没想到真说中了。太皇太后怎么说呢?老太太总归是顾着大局的,八成也难为你了吧?你这会儿还在敬烟上?”
车外马蹄声踩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地响,锦书只觉心思烦杂,她皱着眉头靠在苓子肩上,心事也不瞒她,齉着鼻音儿说:“我到御前了,在尚衣上当值。这回是跟着万岁爷出来遛弯,我瞧准了时机趁乱逃出来的。”
苓子听了脑子里混成了一团糨糊,侧着头喃喃,“怪道呢,我说你怎么出宫门的,原来是陪万岁爷出来的!多亏了我今儿回娘家去,要不你可怎么办?出不了城门,也没法儿打尖儿住店,各处客栈驿站都有护军挨家挨户盘查呢,难不成还在破庙破芦席下过夜?明儿天亮又怎么样呢!”
锦书愧疚道:“我不能连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向你姑爷交代?”
“那不碍事,他是个好人,也明白事理,和他说说让他想法子,爷们儿总比咱们路子野。”
说话马车停下了,外面丫头打了帘子,笑嘻嘻地说:“舅爷,到家了。”
锦书知道她拿她逗趣儿,不由红了脸,苓子啐了口道:“烂舌头的小蹄子,再油嘴仔细我打你。”一边携了锦书的手说:“到了,小门小户的,你别嫌弃才好。”
“你拿这话臊我呢!”锦书抿嘴一笑,“好坏不论都是自己家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还稀图什么!”
这是个倒座的二进四合院,院墙后头还连着建了个小院子,算下来也有一二十间屋子。夕阳斜照着院里的鱼缸和石榴树,瞧得出这是个殷实之家。
抄手游廊上收拾花草的使唤丫头和老妈子都过来见礼,苓子只道:“这是我娘家堂弟,外省上来应试的,回头收拾好酒菜,等三爷回来就开席。”
手底下的人应下了,蹲了福又都忙去了,锦书冲苓子笑,她嫁了个好人家,她真心的替她高兴,“多好的小日子啊!你一定是咱们姐妹里头福泽最厚的。”
苓子拉她到炕上坐定了,又吩咐人打水送换洗衣裳来,才说:“那可不一定,你别说,我觉着你前头苦,后面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你和我说说体己话,你这回是为什么出逃?到了万岁爷身边,照理是没什么委屈可受的了,我知道万岁爷待你也不寻常,你何苦出来受这份罪?弄得现在东躲西藏的!我打量护军这势头,恐怕不找到你誓不罢休。万岁爷这回是铁了心了,恐怕明儿九门得封了六门,你能上哪儿去呢?外头的世界未必比宫里好,你擎小儿又在内城里养大的,出去了我也不能放心,我瞧你还是在我这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
这是客气话,暂时的避难或者可以,常住就没有道理了。她知道苓子真心为着她,可她如今嫁了人,万事也得顾及姑爷,自己又不是带了金山银山的香饽饽,穷亲戚都有人嫌,何况自己是这么个境况!她一味地摇头,“我既然出来了就得出城去,我要上保定去!我父母兄弟都葬在那里,十来年了,我没能去祭拜过一次,日里夜里地想着念着,这回就是死,我也要去碑前磕个头!”
“那道儿可远,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苓子拿着篦子给她梳头,嘴里嘀咕道,“你啊,旁的没什么,就是死心眼儿。我本不想说什么规劝你的话,可要是留在宫里,太子爷就算迎娶了太子妃,他心里装的还是你。等将来他御了极,你们有的是厮守的时候,何必要逞一时之气呢!”
锦书满肚子的话,在宫里也没个贴心人能说,她和苓子亲姐妹一样,眼下遇见了,也就不忌讳什么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以前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到了现下才明白了,我对太子不过是儿时的情义。”
苓子愕然抬头,看见她拧着眉头,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她惊讶地问:“那对万岁爷呢?这么说你……”
那芙蓉秀面上染了淡淡的一层红,眼波流转间生出了极别致的风情。她的手指无意识的绞动钮子上挂的穗子,半带忧愁半带惶惑地说:“我知道不应该。”她转身搂住苓子的腰,哽咽道:“我真害怕,我管不住自己,我怎么能对他动心呢……你出宫后发生了很多事,闹得我没了主张,他又是那样,我可怎么办才好!”
苓子零零碎碎也听出些端倪来,喟然一叹道:“可不吗,万岁爷是天上地下最齐全的人了,我们那时候谁不在背地里偷着喜欢他!他地位尊崇,长相好,人又正经,真个儿百里挑一的人物!你心里有他也没什么,女孩儿大了,有个念想是应该的。我那时候就说,万岁爷是个内敛的脾气,他能对你那样,足可见他有多看重你。若依着我,把那些个血海深仇都抛开罢了,人活一世,遇着个真心相爱的有多不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别和自己过不去,怎么舒坦怎么过就是了。你是最睿智不过的,还不知道荣极必衰的道理?新旧交替是注定的,尽人事知天命,这才是最好的活法。你就是恨出血来又能怎么样?不过自苦!”
锦书闭口不语,说起来极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她怎么过得去自己那一关呢!她的确是个不开窍的,倘或宇文澜舟手下留情些,她也不至于这样怨他,现在成了这爱恨交加的尴尬模样,她除了逃出来,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天渐暗了,屋里掌起了灯。寻常人家和宫里不同,宫里光是各处风灯、檐角灯、宫灯、巨烛就要点小半个时辰,普通百姓家,几盏油灯,讲究些的就是纱罩八宝宫制烛台,数量没有宫里多,昏暗的火光跳跃,映照出一室晕黄。
两个人凑在一处说话,听见门上小厮喊,“快去回奶奶的话儿,爷回来了!”
苓子下炕一笑,“我们爷回来了,你稍候,我领他来见你。”说着出门去了。
锦书整了整衣冠下地静候,透过窗帘缝隙看过去,一个青金石顶子的武官进了二门,边走边解身上的佩刀铠甲,对苓子笑道:“难为你等我,吃了没有?”
这两个人是新婚燕尔,谈吐行动都是客客气气的。苓子接过他的帽子说:“没呢,家里来了客,给你引荐引荐。”
“那敢情好。”厉三爷站在廊子下让小厮拿掸子拍身上的灰,一面说,“只怪我脚程慢了,叫你们饿着肚子等我,该先吃了才好。今儿宫里出了事,连着咱们上虞处的人都动用了。你是没看见,全城都宵禁了,大街上、胡同里,一溜一溜的全是护军。天擦黑谁敢在外头晃荡,全都得抓起来收监。上头念着我还在新婚里,把差使派给别人了,要不我这会儿还回不来呢!”
苓子听了这话心惊,风一吹猛不丁抽了个冷子,喃喃自语,“得亏遇上了,再晚就崴了泥了!”
厉三爷嗯了声,抬腿跨过门槛,一边回头问:“你嘀咕什么呢?”
等进了屋,看见桌前站了个水葱似的小后生,不由愣了愣神,心道怎么长成这样?这雌雄莫辨的,到底是男是女啊?摸不着脉是后话,小舅子顶半个丈人爹呢,先请安吧!
厉三爷拱了拱手,“头回见小舅爷,公务忙,回来晚了,失礼失礼!自家亲戚原该多走动走动,否则时候长了就生分了。这回多住段日子,我得了闲儿陪着您四九城里转转去。”回身冲外头吩咐,“把花树底下我埋的酒挖出来,给舅爷接风洗尘。”
锦书和苓子尴尬对视,苓子摇了摇头,这傻老爷们儿,横是不机灵,万岁爷要派他抓人,非得从眼皮子底下溜了不可。
“你们外头搜的是什么人?”苓子也不含糊,一努嘴说,“就是她了。”
这下子厉三爷给吓住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坏了醋了!朝廷下了死令儿了,不把人拿回宫绝不收兵,这……这是怎么话说的!”
苓子拉他坐下,长短经纬的和他说了一通,厉三爷嘴张得更大了,他傻愣在那儿半天醒不过神来,嘟囔道:“我刚到门上就听说来了位舅爷,我还琢磨呢,你娘家弟弟上四川去了,哪儿来了个新舅爷,原来是这么回事!”又打量锦书两眼,“您是前朝的太常帝姬?那您认不认识我?”
那张黝黑的脸盘儿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愈发显得憨厚老实。锦书一脸茫然,“对不住,我想不起来了。”
厉三爷显然很失望,“我就知道您贵人多忘事!我小时候跟着我们家老头子进宫送过冬蝈蝈,您还拿石子儿砸过我的头,砸开了一个口子,流了一头的血,把您给吓坏了,还记得吗?”
原来还是旧人!锦书笑了,“是了,馕三儿!”
厉三爷一拍大腿,“哎,想起来了!宫里说丢了宫女,我还想呢,要是个普通丫头,也犯不着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又是戒严又是盘查的,把那起子嘎杂子琉璃球吓得够呛!敢情是弄丢了您哪,难怪要把北京城翻个儿了!”
苓子请他们入席,笑着起来布菜,“这倒好,原来都是老熟人。”
锦书应了个可不,方又问:“万岁爷震怒吗?颁封城的上谕了?”
厉三爷吁道:“我瞧也差不离了,听说有朝臣递膳牌规劝,被万岁爷呵斥摘了顶子。万岁爷这会儿还在乾清宫干熬着呢,军机大事也不办了,就眼巴巴看着天花板等消息。”
那些话像冰碴子一样插在她心上,她就知道会这样,可她没法子,她不得不逃,再耗下去她会没命的,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只有对不住他,辜负他的拳拳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