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天亮了。”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声音沙哑喃喃说道:“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那该有多好,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陈鲁杰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陈燕秋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到他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
大雪马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
陈燕秋轻轻搂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向着黑暗里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陈鲁杰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哑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陈燕秋低着头,微笑说道:“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
她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陈鲁杰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陈燕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
陈鲁杰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抽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胸口,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晨风袭来,无雪亦寒,陈燕秋身体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陈鲁杰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射着老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胸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老天的补偿,我手持道剑,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陈鲁杰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老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许尘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陈燕秋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陈鲁杰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陈鲁杰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陈燕秋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自杀,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老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不愿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陈鲁杰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陈燕秋的手背时,陈燕秋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
陈燕秋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