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看林清雅这个样子,心里应该藏着很多事情,什么都放在心里一个人扛,对她也未必是件好事。
林清雅抬头看了看李牧,问他:“李总,有兴趣听我抱怨两句吗?”
李牧坐直了身体,说:“洗耳恭听。”
林清雅微微一笑,说:“其实就是抱怨一下命运,倒不是说自己过得有多惨,只是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疼过宠过,枣市这个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尤其重,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人年轻的时候,各家用来攀比的就是儿子的数量,我爷爷奶奶一共有六个孩子,不过只有我爸一个是男孩,所以他们一家人一直受同村人欺负,家里儿子少,儿子多的邻居就会欺负你、占你的便宜,我爸从小被欺负惯了,重男轻女的观念就比我爷爷那一辈还要严重得多。”
“我爸赶上了好时候,他年轻的时候赶上国企招工,算是混了一个铁饭碗,不过国企职工对计划生育抓的厉害,他有了我哥一个,但一直觉得儿子不够多,就还想偷着再生一个,我妈为了生我,怀孕之后就去农村我二姑家里藏了大半年,等我出生之后,发现我是个女孩,她就把我丢在乡下给我二姑养,我小的时候随我二姑父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二姑姑父是我父母,直到我两岁那年,我妈又大着肚子回农村偷生三胎。”
“第三胎又是个女孩,我妈还想甩手走人,我二姑实在没有精力照顾我那个妹妹,我妈就授意她把孩子送人了,那时候我也不懂,不知道那个女孩是我亲妹妹,等我七岁的时候,该上学了,我没有户口,我二姑、姑父有两个孩子,如果再给我上户口就属于超生,要罚款,但不上户口就没法上学,我二姑就带着我去了我爸妈那里,跟他们吵了一架,然后把我留在爸妈那里,自己生气走了,我二姑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是想让我上学,而且一个孩子七岁了还是个黑户,会耽误很多很多事情,我爸妈起初死活都不同意,但又没地方可以安置我,就只能暂时把我留在家里。”
“那个年头,正是国企职工抓计划生育违规最严格的时候,不但有专门的工作组一天到晚排查,后来还出台了举报有奖政策,我在爸妈家里生活了没多久,爸妈就被人举报了,工作组下来核实,但他们死活都不承认,还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才七岁,兜里也没钱,在楼下哭了一天,我爸妈的邻居看不过去,偷偷把我接回家,问我知不知道哪个亲戚的联系方式,我记得二姑家的地址,她就带着我坐公共汽车把我送了回去。”
“我二姑听我说完在家里的遭遇,气坏了,把我另外四个姑姑都召集到了一起,五个人送我回去,要求我爸妈一定要把我留下,并且给我上户口,我爸没办法了,在几个姑姑的跟随下,给我补办了户口,计生组紧接着就来了,罚了八千块钱,我五个姑姑给凑了一半,自那起,我留在爸妈那里,但我爸妈对我没什么感情,一开始也不想让我上学,后来还是单位子弟学校的老师找到爸妈,他们碍于在工友间的面子,才勉强答应让我上学。”
“初中考高中,我考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五,我爸妈不愿意让我继续上了,我就放弃了最好的高中,去了愿意免除我三年学杂费的矿中,考上人大之后,我拿了高中母校给的奖学金,拿了五个姑姑给的红包,在市里做了两个月家教,凑够了第一年学费,往后的三年,我都是靠贫困补助和奖学金、打工来撑到毕业,等我从人大毕业、工作了之后,爸妈的态度就立刻变了,从一开始的不管不问,变成了不停索取,家里翻修房子找我要钱,院子铺水泥地找我要钱,我哥做小买卖找我要钱,我哥赌博被债主追上门来也找我要钱,现在他年纪大了找不到对象也找我要钱,稍有迟疑三口人立刻就翻脸,说我是白眼狼,好不容易把我供到大学毕业,结果我翻脸不认人,到处跟人说自己瞎眼,养了个狼崽子…”
李牧听得目瞪口呆,类似的事情他曾有耳闻,但却从来没有像林清雅这么极端遭遇的,西岭煤矿对计划生育抓的也非常严,除了井下掘进工可以生二胎,其他一概不许,也有人跑回农村老家偷生,隔多年之后再接回来,但接回来也不敢改户口,还一直对外宣称是自己亲戚的孩子,不过这些家庭都对二胎的孩子非常疼爱,无论男女,原因很简单,父母觉得亏钱了他太多,想好好补偿。
可是,林清雅的遭遇正是一个极端,她的父母非但不觉得亏欠她,反而觉得她亏欠了他们,难以想象林清雅怎么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林清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绪竟然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越来越轻松,接着说:“我二姑年纪大了,今年去看了看她,她两个儿子都不太孝顺,可能也是条件有限的原因吧,她现在跟我二姑夫还靠着种那一亩三分地度日,齐鲁跟其他省不一样,这里人均耕地面积特别少,连一亩都不到,他们俩也就能种点口粮,万幸农村都是用粮食加少量的钱换煎饼烧饼这种主食,他们还能勉强度日,而我这些年,瞎了眼似的拼命去讨好家里的三口人,一直没能真正报答我二姑和二姑夫,走的时候,我把咱们今年发的年终奖都给他俩了。”
李牧点了点头:“听你这么说,你哥结婚的钱你一分都不该给。”
林清雅微微一笑,说:“是啊,其实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理,任他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他们也不会真的上吊,那笔钱要是给我二姑和二姑夫,起码够他们养老了。”
说着,林清雅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对李牧说:“你不知道,今天我出门的时候跟我爸妈说,我说这么多年我回报这个家回报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哥结婚的钱我也出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理会他们提的任何要求,如果明年我还回来过年,我会给他们五千块钱的生活费和住宿费,如果我不回来,就算了,你不知道他俩的表情有多难看,想骂我呢,我没给他们机会,提着箱子就走了,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当时真潇洒。”
李牧笑道:“听你这么说,倒是挺解恨的。”
林清雅眨眼一笑,调皮的说:“我也这么觉得,虽然也觉得不太应该,但想想还是觉得挺爽的,以后不能再活的这么傻了,要对那些对我好的人好,对我不好的,我做到问心无愧也就可以抛到脑后去了,回了燕京之后,我就把手机号换了,反正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去燕京看过我,不知道我住在哪、在哪里上班,手机号一换,他们就再也烦不到我了。”
李牧微笑点头,本想称赞林清雅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没想到林清雅却看着自己问:“李总,能求你件事吗?”
李牧便道:“你说。”
林清雅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借你的肩膀靠一靠,这会儿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肩膀哭湿的。”
李牧见她说的好像玩笑一般,但话里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无助,也没多想,轻轻点了点头,往她跟前坐了坐,拍着肩膀说:“来吧。”
林清雅羞赧一笑,说:“李总你果然是我见过最好的老板,你放心我就靠一下下。”
说完,林清雅笑嘻嘻的慢慢把头歪了过来,侧脸轻轻靠在李牧的肩膀上,片刻后感叹一声:“这种时候有个人可以靠一靠,真好……”
李牧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距离她要乘坐的火车发车还有两个来小时,便轻声说:“眯一会吧,十一点我送你去车站。”
“嗯,谢谢你李总。”
靠在李牧肩头的林清雅心头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李牧让自己眯一会儿,自己不知道怎么的,真不争气的感觉困了。
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一个没忍住,在李牧的肩头沉睡了过去。
李牧也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却没有睡,隔了十几分钟,却感觉到肩膀有些湿热,睁眼一看,闭着眼睛在自己肩头睡着的林清雅两只眼的眼角都在无声的涌出泪珠。
李牧没做任何反应,更没有冒然为她擦拭泪水,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小心,生怕打扰了她。
李牧知道哀莫大于心死的道理,但若是能够对人生中的羁绊彻底死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林清雅正在经历凤凰涅槃的那一刻,若她能打碎这枷锁、从这些噩梦般的阴影中走出来,那她就能够变得更加强大,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