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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人起得早,公鸡刚一打鸣,屋里便有人说话的声响。
韩征睡得不踏实,这时候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赖在床上不想动,翻了几下身子,预备等这阵声音过去再补眠片刻。
忽然传来开门声,他起身一看,门把手正往打开的方向下压。他连忙坐起身来,拉了拉身上压皱的贴身t恤,问:“是谁?”
司音舅妈大吃一惊:“哎,不许动,宝宝快回来。”
门最终恢复原样,舅妈在外面略带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小韩,我家宝宝皮着呢,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吧。”
韩征方才又躺下来:“好。”
这一下缺了觉瘾,韩征清醒得能背一两段英文诗,在床上反转几个来回,实在躺不住了,于是起来穿衣服洗漱。
走到院子里,他们一家已经吃过早饭,收拾碗筷的舅舅看到他人,说:“起这么早啊,小韩,怎么不再多睡会?”
韩征笑着说:“睡不着了,外面空气好,想早点出来散散步。”
舅舅笑:“这倒是,城里没有我们这边干净的,我给你盛一碗稀饭,等你吃饱了再出去好好逛一逛。”
韩征连忙跟着:“我自己来吧。”
舅舅挡开他:“用不着,你坐着就行,等会啊,一会儿就给你端过来。”
舅妈拉着孙子在玩,长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团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外来人,又是好奇想探寻又是害怕不敢接近。
韩征过去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他吓得刺溜一下跑到司音舅妈身后,舅妈将他拖出来,说:“还害羞呢,都多大的人了!”
韩征一脸怜爱,问:“这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再过多一个月就满两周岁了,小名叫聪聪,调皮极了,两个人都看不住他。”舅妈一拍孩子后背,说:“喊叔叔!”
聪聪才不听她的,小鼻子一皱,躲到一边,仍旧是眨巴着眼睛打量韩征。
韩征握着团子肉呼呼的一只小手,将他逐渐拉到自己怀里,说:“走吧,聪聪,咱们去喊你姑姑起床好不好,太阳都晒屁股了,她还不起来,大懒虫。”
聪聪起先酷劲十足,一点都不理会韩征。韩征将他软绵绵的小身体搂进怀里,猛地一下抱起来,转几个圈,说:“飞咯!”
聪聪这才总裁范全无,被逗得哈哈直笑,口齿不清地说还要。
韩征不要脸地说:“那你应该喊我什么?”
聪聪说:“叔叔!”
韩征:“不对。”
聪聪怀疑起人生。
韩征:“哥哥。”
聪聪:“哥哥!”
司音正将门打开,就看到这大小孩、小小孩疯得不像样子,脑中紧绷的弦松上一松,起早而生的头疼便减轻了一点。
韩征也看到她,抱着聪聪往她跟前走,说:“起来啦!”
他指挥聪聪喊姑姑,司音答应得响亮,又把视线挪到他脸上,说:“聪聪他哥,按辈分,你也该喊我一声姑姑吧?”
这真是从何说起,韩征将聪聪往她怀里塞,说:“聪聪,打她打她,对,就是这样……啊,头发不能抓,姑姑会哭的。”
司音舅舅端来热腾腾的稀饭,说:“韩家来的那人呢?”
舅妈努了努嘴,说:“这不在那儿嘛,你这外甥女到底跟这人什么关系,老成双成对的。”
舅舅看过老屋前面闹成一团的三个人,说:“能有什么关系,我妹子在他家做工,他们俩从小认识,就朋友呗。”
“朋友?朋友能三番五次地往家里带?”舅妈笑了笑,说:“你那外甥女也就是看上去木,其实心思活络着呢,早就跟你说过你还不肯信。”
“你闭嘴。”
司音拿好东西对着房子前面的鸡窝刷牙,韩征带着聪聪上她住的房里转了圈,没多会黑着脸走出来,说:“你怎么能就住这儿?”
司音含着一嘴泡沫:“怎么了?”
韩征说:“那里面的环境能住得了人吗。”
房子还是她外婆在时的模样,这么多年没有打理,屋子里又黑又潮,人一进去,扑面而来霉菌的气味。
床上撑着的蚊帐破了几个洞,哪怕是新换的被子被褥,也都是旧得不能再旧的,他刚上去摸了一摸,湿气就染了一整手。
韩征说:“今晚要是不走,我必须跟你换房间。”
司音抓着水缸漱了漱口,说:“好了,我舅舅舅妈他们都离得不远,别让他们听见了。去吃早饭,一会儿该去扫墓了。”
***
墓地离家不远,过了韩征被狗追过的那片螃蟹塘即到目的地。扫墓的已经陆陆续续都来了,小小的一片地方人头攒动。
司音的外婆与外公合葬,一米见方的墓上立着一块石碑,两个人的照片镶嵌在一起,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褪去颜色。
司音摸出手帕来擦的那一瞬,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真的很少看到她哭,韩征整颗心都是一揪,想上去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环顾四周,是她虎视眈眈的亲属,他又什么都没有做。
回去的路上,司音心情不佳,一个人落在队伍最后,慢悠悠地走着路。
韩征停下来等她,跟她并肩而行,问她瞎想什么的时候,她兴致寥寥地说:“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外婆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韩征说:“你讲讲看。”
司音想了许久,这才说:“她在家里排老大,从小就比别的兄弟姐妹多做一点。嫁给我外公后,外公一直在外当兵很少回家,她一个女人,又要去生产队做工又要照顾子女,活得很是艰辛。
“那年头吃不上饱饭,总是拿红薯果腹。一天生产队里发了一碗米饭,我外婆没舍得吃一口,趁着夜色往家里赶。那天电闪雷鸣,下了大雨,她差点一个失足掉进河里淹死,带着半身泥泞,硬是一边哭一边捧着饭碗走了回去。
“好不容易儿女长大,该享清福了,我妈妈又把我送了过来。她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做一会事就要歇一会。我那时候挺差劲的,时常觉得好玩跟她跑到地里,回来的时候却不想走路,一定要她背着。”
韩征眼前仿佛能有画面,那个穿着小褂、披着长发的小姑娘,撅着小嘴,一脸不对付的模样。
韩征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懂事呢,原来也有这么一段黑历史。你外婆要是执意不听你的,你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一屁股坐地上,胡搅蛮缠地要人过来抱抱你?”
司音朝他翻了个眼,没理会这玩笑,片刻后叹息:“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生活的。”
这话韩征不乐意听,一本正经地抓过她胳膊问她:“什么叫‘你这种人’,我这种人是哪种人,你们那种人又是哪种人?”
司音从他手里挣脱,一脸“你自己明白”的神情,韩征一阵摇头,说:“怪不得老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些都是人为的界定,在我眼里是最可笑的。你应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妈妈的那些事吧?”
司音点头。
“她出生普通家庭,毫无背景,那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外公外婆都被调去了农村锻炼,我妈妈就出生在那里。后来有个机会可以回到城里,但不能带走异地出生的这些孩子,我外公外婆只好咬咬牙先走一步,说等找到关系再来带走我妈妈和几个弟弟。
“可这一等就是几年。我妈妈跟他弟弟相依为命,像你说的,那时候日子艰难,人有三急憋着回来解决,好当肥料浇田;吃不上盐没有力气,就把鸡蛋沤在尿里……这些事情她都经历过。后来遇上同为下乡的我爸爸,他那时候可是一点都不风光——”
韩征忽地停下来,快速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司音,说:“算了,不提他。我想说的其实挺简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世上一生下来就顺风顺水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我确实算是这里面的一个幸运者,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不能吃苦也不懂什么是苦的人。你一定要把我跟你强行划到两个不同的世界,这真的太让我觉得受伤了。”
司音一句一字地听下来,居然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当即朝他笑了一笑,说:“对不起。”
韩征将头一偏:“没用,我已经被你伤害到了。”
“……”
吃过午饭,都准备睡个午觉,早上的事情又被提上议程,韩征跟司音台底下发短信,执意要跟她换房间。
正处焦灼,聪聪这时候过来一把抱住韩征的腿,韩征身子一颤,差点手上一滑将手机甩出去。
问小祖宗有何指示,聪聪流着晶晶亮的口水将脸贴到他身上,经司音舅妈解读,他要求今天中午跟韩征睡一屋。
司音舅妈又是哄又是吓,最后正闹觉的孩子“哇”的一哭,一整个屋子都乱哄哄地吵起来。
司音调侃:“谁让你是香饽饽,小的都爱黏着你。”
韩征一脸无奈,低声打趣:“那大的呢?”
司音脸上不由一热,说:“你就陪他睡会午觉吧。”